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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4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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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堂
混堂是对老上海公共浴室的称谓。混堂的水,一天一池子,所有的浴客来了都在这个池子里泡,这是延续将近100年的洗浴方式。混堂的水第一道虽然清,但是水硬,洗了之后皮肤会觉得干涩。所以老浴客都知道,水是洗到第三、第四道,已经开始发混,但不是浑浊得特别厉害才是最好的。头道水叫“生水”,洗到混了的才叫“熟水”。
府谷街很窄,道路两旁又摊头林立,一个人过都嫌挤。但每天中午开始,府谷街50号门口就煞是热闹,来“孵混堂”的人络绎不绝。孵混堂,曾是上海人重要的生活方式之一,三十多年前,它们遍布大街小巷。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家庭卫浴取代了大众浴室,于是,除了老城厢,混堂几近消失。丽水浴室,就是上海滩最后的混堂之一。
水世界小社会
在丽水浴室,没有人不知道老周。只要走到二楼,推开男子部大门,必定能在左首靠墙的一张沙发榻上找到他。那是他的“专座”。当然,老周看不见你。他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捧着本武侠小说品读。无论何时,京戏、沪剧或“老里八早”的流行歌曲,都会从身旁的半导体里悠悠传出。
老周确实够老,81岁,到丽水浴室“汏浴”的历史超过一个甲子,以至于许多五六十岁的老浴客都不知道他的本名周振华。不过没关系,在浴室,本名就应该和衣服一起被脱掉,大家坦诚相见。用老周自己的话说,这才叫“适意”。
老周住小南门,每天早晨去公园锻炼身体两个小时,随后到菜场逛一圈,回家做午饭。吃完饭约摸是11点50分,骑上“老坦克”,沿着黄家路到董家渡路,转进府谷街,抵达丽水浴室。快则三四分钟,慢则七八分钟,看心情,但风雨无阻。
“以前我住南仓街,更近,走过来两分钟。”老周有子女6人,都很孝顺。2004年老房子动迁,但他想念混堂,于是女儿专门为父亲在附近买了套二手房。
“这种情况很多的,不但周边居民喜欢来我们这儿,就是动迁掉的,也要回来汏把浴。”丽水浴室承包人王浩告诉生活周刊记者。老浴客不乏来自卢湾、虹口、杨浦、闸北、宝山、康桥等地,有人宁愿花四五十块打车费来洗10元一次的澡。
因为价格便宜,打工者也是丽水浴室的主要客流。他们多为清洁,冲完就走,只有老浴客才笃定地躺到沙发榻上,喝茶、看报、捏背、扦脚、嘎三胡。嘎三胡自然用上海话,家长里短、社会轶闻、各种羡慕嫉妒爱和恨。如果80后、90后贸然闯入,听着他们闲聊难免会吃惊——原来家事国事天下事,上海话都能表达得清爽又妥帖。
其实随着条件的改善,家里的卫生设备远比大众浴室好。老浴客舍不得的,除了恒温的汤池,就是老邻居间的亲密感。水世界是个小社会,混久了,就再也离不开。
令老周略觉伤感的是,情感扛不住现实,城市动迁和自然规律带走了一个又一个老浴客。他的世界逐渐凋零。如今,老周总是每天第一个来点卯的浴客,泡完池子后躺上“专座”,也不跟人搭腔,静静地睡去。
老辰光老味道
绝活眼花缭乱,切口暗藏玄机
醒来望望天花板,老周有时候会觉得陌生。“老早天花板的木钩子上头挂满了衣服,现在空空荡荡的。”从前混堂内不设更衣箱,浴客脱掉衣裤,服务员就用一根长柄丫杈头挂到天花板的木钩子上。
“这绝对是技术活。”王浩说,木钩子距躺榻高约2.5米,扠衣服需要“腰功”,太轻或太重,衣服容易散落。那个年代流行戴“假领头”,怎样扠就更讲究了。“老法师扠的衣服,整整齐齐、纹丝不乱。”衣服下摆着一双双鞋子,“哪位客人穿哪双,都要记牢。”原来,过去的人们服饰单一,穿得差不多,如果搞错了,服务员就转而根据鞋子的颜色、质地、尺码等进行辨别,“还能防止冒领。”
另一项绝活是“飞毛巾”。只要浴客一声喊,哪怕隔十几米远,服务员手一挥,热烫的毛巾便“飞”到手中。老法师能同时飞出五六条,弧线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王浩17岁进丽水浴室,先拜师,吃“三年萝卜干”。“从小事做起,扫地、泡水、倒痰盂罐,样样要来。”小事也藏着学问,就拿痰盂罐来说,一只手拎13只才算合格!见记者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王浩连说带比划,想解释清楚,可惜记者仍似懂非懂,“嘿嘿,阿拉格碗饭勿好吃伐?”他得意地挤挤眼。
不过,这些功夫早没了用武之地。自从添置了更衣箱,叉衣服是没必要了。老员工乌经一师傅还保留着几把长柄丫杈头,油亮油亮的。他介绍,长柄是从上海戏剧用品商店买来的,“京剧演员专用的,用了几十年,弹性还老好的。”现在它们作为古董,供老浴客怀旧。至于“飞毛巾”之类的绝技,也因老法师纷纷退休而绝迹。
有老浴客向记者怀念当年的混堂,“吆喝声传来传去,毛巾飞来飞去,味道浓啊。”王浩则更怀念那些“切口”。他父亲是1930年代入行的老法师,据他回忆,当年服务员之间交流用“专业术语”。比如,年轻人叫“小秧子”,扦脚叫“挖皮”,擦背叫“老摸”,洗头叫“汪山”,泡脚叫“钓鱼”,钞票叫“牌”。
“牌”可大有门道。浴客给小费,照例要唱票,“张老板油块牌(两块钱)”“李老板汪块牌(三块钱)”……油和汪取发音,两个字如何写,王浩一耸肩,“我也不知道。”知不知道没关系,目的就是不让外人听懂。打烊后大伙聚到一起,统计门票和唱票收入,老板先拿走七成,剩下三成,镇堂(具体承包者即小老板)拿10%,剩下大家分。
新时代换面貌
只有人脏水,没有水脏人
讲述这些从父亲、师傅听来的陈年往事时,王浩绘声绘色,犹如亲历。他是1979年顶替父亲进的丽水浴室,中途虽曾离开过,却也是开浴室,堪称这一行当的“世家”。
据他介绍,丽水浴室有八九十年历史,最早的老板姓方,绍兴人,“浙江有个地方叫丽水,既带有家乡味,又贴合混堂的意境,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当时,上海遍地有混堂,天石门二路卡德池、北京西路新闸路口大观园、淮海东路逍遥池、普安路日新池、天津路浴德池……老上海都非常熟悉。独特的混堂文化也兴起于彼时。“我爹就爱孵混堂。”老周说,他父亲经常早上去茶楼吃茶,茶水灌满肚皮,晚上则泡浴池,俗称“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其实混堂中午就开门,一天内汤水不换,到晚间,已相当浑浊。“你们年轻人勿懂的,混堂混堂,就是要混。”老周眯起眼睛,“记牢一句闲话:只有人脏水,没有水脏人。”王浩则搬出了“科学依据”,“白天水比较硬,对皮肤有刺激性,叫做生水。洗的人多了,生水慢慢变熟水,睡前汏把浴,困得勿要太适意哦!”
老周的父亲把“孵混堂”的习惯传给他,他传给两个儿子,孙子满月时,老周还带来“洗礼”一番。
很多老浴客都是当年跟在父祖辈“屁股后头”进的丽水。有普通工人,有“四代鱼贩”,也有年轻时在其他浴室工作的,“家里的浴缸实在泡不惯,不是太冷就是太热。”唯独到汤池里一孵,才周身舒爽。
“不如从前喽。”乌经一感叹。30年前,乌师傅经层层考核进入丽水,“格辰光附近居民没有独立卫生间,汏浴就要到大众浴室。生意勿要太好哦,尤其是逢年过节,队排得老长老长。”据王浩估算,鼎盛时丽水每天接待3000多人,“忙得要死,事先还要做战斗动员。”但到了1990年代,城市动迁启动,民营浴室又蜂涌而起,桑拿风靡,丽水这样的大众浴室生存愈来愈艰难。乌师傅去开出租车,王浩离职,下海做生意。
正当丽水面临倒闭困境,王浩却果断返身,和妻子将其承包。“我对混堂有感情,放不下啊。”不久,乌师傅因腰肌劳损,也回来了。
经几年努力,丽水渐渐恢复元气,“有老浴客,也有新客人。”不过,混堂的味道也丢失了不少。以前丽水有三个池子,头池八九十度,适于蒸洗;二池七八十度,适于泡脚,三池40多度,适于洗浴。现在却改成了一个大池子,室内温度则靠中央空调维持。“这没办法,要考虑经营成本。”王浩给记者细细算账,结论是,改造后既省钱,又低碳环保。
没落可惜,保留很难
老混堂:依旧有作用
姜松铭在混堂干了一辈子扦脚师傅,“我为沪上很多名人修过脚。”他认为,在旧上海,混堂多为底层劳动者提供服务,今天,对于生活条件还不好的普通市民,混堂依旧必不可少。除了沐浴、清洁身体,“一些人患伤风、感冒、腰酸背痛来混堂大池泡泡出身汗,可发散风寒,有舒筋活血之功效,赛过吃药。”
专家:可惜,但不必刻意保留
上海历史博物馆研究员薛理勇说,“孵混堂”是老上海文化的一种,带有浓烈的市民气息。“消失了挺可惜的。”但他同时认为,任何行业都有时代性,时代变化了,某个行业没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此,对混堂也没必要刻意保留,“何况那种氛围你是保留不下来的。”
混堂的转型与革新
上海还有多少混堂?带着好奇,记者和多年探究老上海文化的热心网友食砚无田(李无田),进行了一番探访和了解。
据上海沐浴行业协会的相关负责人介绍,2007年,全市共有大众浴室约2500家,但到了今年,仅存1600家,也即缩水了三分之一。当然,1600家听上去也挺多的,而且价位多在10元。但食砚无田认为,其中绝大多数称不上“混堂”。其一,和丽水浴室不同,它们多为新开的,并非老上海讲的那种混堂。其二,从经营方式到经营理念、从服务员到客人,跟传统混堂也风马牛不相及。
那么老混堂还剩多少呢?老上海素有“三大池”之说,即沐德池、卡德池和日新池,堪称混堂中的殿堂。不过,它们均已不存,有的连房子都拆迁了,难觅踪迹。丽水浴室承包人王浩告诉记者,从前仅老南市区就有13家混堂,如今,丽水属硕果仅存。
实际上,如仔细观察丽水的客流,就会发现,除了供老浴客怀旧,混堂还是有实用功能的。毕竟,还有不少居民的生活条件有待改善,家里的卫浴设备不够好。那为什么那些有百年历史的混堂纷纷退出人们的视野呢?
直接原因是传统混堂烧煤、烧柴油,但近十年燃料价格攀升,使之难以为继。深层原因则是,国营浴室观念老旧,体制转型缓慢。丽水浴室之所以能生存,并且成为为数不多的混堂,是因为及时改革。王浩告诉记者,他一接手就精简人员、更新设备、调整“朝南坐”的态度,这样大大减少了成本,又俘获了老浴客的心。
混堂源于老上海的生活条件和生活方式,当这两者发生改变,混堂或许必将走向没落。但至少目前,对它的需求还是存在并且强烈的。关键,就看如何经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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