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越堕落越寂寞（转）


	唐代诗风兴盛，能诗者遍及朝野：帝王将相、文人墨客诗情横溢；垂髫老人，三尺童子耻不知书；就连妃嫔贵妇、闺阁英秀、尼姑女冠、娼优婢女也锦心绣口、熏染了重文习诗之风。其中三大女冠诗人鱼玄机、李冶、薛涛在唐代更是独树一帜、影响深远。唐代女诗人大多多情。她们坦诚披露的爱情世界和对爱情百折不回的坚守非常动人。黑格尔曾经说过：“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特别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爱情。” 别林斯基在《爱都华•古别尔诗集》中说：“没有感情就没有诗人，就没有诗歌。”唐代女诗人不讳言情，她们的情除了真挚的友情，更多的是追逐爱情时的柔情和爱情幻灭后的悲情。她们的感情凝聚成了真挚的诗歌。女诗人鱼玄机便是唐代三大著名女诗人中执著追逐感情的最突出者。在她短暂而悲凉的一生中，鱼玄机始终追逐真挚的爱情，向往幸福的生活。《北梦琐言》云：“唐女道士鱼玄机，字蕙兰，甚有才思。咸通中，为李亿补阙执箕帚。” 鱼玄机和李亿曾经情爱深笃。后来，因为李亿夫人不容，鱼玄机遂到长安咸宜观做了女道士。随着时间的推移，李亿逐渐将玄机遗忘，曾经的旦旦信约化为乌有。而玄机对李亿一往情深，她把自己真挚的情感转化怀念李亿的诗作。玄机《情书寄李子安》云： “饮冰食蘖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井边红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饮冰食蘖”有两层意思，一是说修道者清寒的生活，二是表达对李亿守节明志之誓言。玄机眷恋往日的甜蜜，追忆分手的惆怅。而眼前无边的冷雨、萧萧的落叶更让人断肠。“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李亿音信杳然，一去不复返了！玄机只有无望地等待！诗人把落魄的心境、凄楚的情怀写得真实感人。后来，玄机还写了《春晴寄子安》、《隔汗江寄子安》、《江陵愁望寄子安》等诗，“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不歇时”句，成为千百年来运用相似联想的绝唱。玄机把炽热的感情、赤诚的心无私地奉献给了李亿，而李亿的冷酷无情，让她陷入了无边的愁苦中。无望的思念是残酷的，玄机在隐痛中体验着生命的残忍，在炼狱中接受情感的煎熬。玄机对李亿彻底绝望了。她用钝刀子，一点点割碎了活生生的往事。但她没有放弃对幸福的憧憬，没有停下对生存与真情的审美体验。她热爱生命，主动追求她的新感情。在《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诗中，玄机大胆地表达出对李郢的爱慕：“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玄机诗中阮郎一句用的是道教故事中刘晨、阮肇天台遇仙的典故，暗示自己想和李郢结为伴侣。玄机率真大胆的表白并没有被李郢接受。后来玄机又写了一首诗《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潇潇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此诗含情脉脉，执着地向李郢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情感。然而李郢最终没有接纳玄机。不过玄机追求正当生命欢愉的勇气却是让人叹服的。此后，玄机一度对李近仁极为倾心，她在《迎李近仁员外》中写道： “今日喜时闻喜鹊, 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 不羡牵牛织女家。” 玄机约会心仪的人，热烈狂热、迫不及待的心情真是溢于言表。“迎潘岳”可谓大胆之极！玄机把这种婚外恋在其诗中披露出来，其感情的强烈和难以控制可想而知。感情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它具有天然的合理性，既根源于人的本能，又升华于人的本能之上。成为人性中美丽崇高的精神内核，成为人生得以附丽、追求之所在。这种感情上的执着和真挚正体现了唐代女性人的意识的觉醒、对生命意识、对人生欢乐、对美与真的执着。然而，在一个以男性、以理性为尺度、为标准的世界，女诗人，尤其是有才华的女诗人若无枝可栖的云朵，久久苦痛。男人的标准和尺度既是给予更是剥夺。痛苦的日子熄灭了光明，红红的玫瑰在箭镞横飞的岁月凋零。在情感与现实的痛苦挣扎中，鱼玄机在道教给予的狭小空间里期待着精神的日出，她用自己的才思在天地之间、在审美的范围感悟着生命，出家和隐遁约束不了她活跃的女性生命，熄灭不了她燃烧的诗心。在隐遁的红尘之外，在幽闭的繁华人世的一角，她对人生是那样的富于感受力，对生活情趣是那样的谙熟。鱼玄机《遣怀》诗云：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做双成？

“闲散身无事，风光独自游。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琴弄萧梁寺，诗吟庾亮楼。丛簧堪作伴，片石好为俦。燕雀徒为贵，金银志不求。满杯春酒绿，对月夜窗幽。绕砌澄清沼，抽簪映细流。卧床书册遍，半醉起梳头。”

江边赏月，海上泛舟，古寺抚琴，名楼诵诗，与丛簧作伴，与山石为友，真是烟霞痼疾，泉石膏肓了！“闲散身无事，风光独自游”，一个“游”字道出了诗人在天地之间得到的愉快的、轻松的、极大的审美享受。“金银志不求”的“志”则抒写了她浓重的道教情怀。诗人的志不是燕雀垒小窝，不是金银满高堂，而是萧散地在林泉烟石间浮杯酌酒、倚窗邀月。窗外是清池绕砌，室内是诗书满床，“抽簪映细流”，“半醉起梳头”多么闲散、多么清幽、多么优美的一种世外生活呀！诗人在这种具有美学韵味的天地间与自然万物沟通、传导、整合，渐渐便具有了一种相互进入的一体化的关系，天地之“道”、天地清虚之“美”与人合一。“卧床书册遍”好读书的玄机看的是什么书呢？“道家书卷枕前多”，原来，玄机在这样的环境看的是道书，修的是道心。其实，玄机的《遣怀》遣的是她的道教情怀，它不是一时一地生活的写照，而是既含现实又容理想的心志的整合。

   由于酷爱道家书籍，玄机对自然之理有着敏锐的观照，对于世俗人情也自有一番感悟的本领，如：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鱼玄机《冬夜寄温飞卿》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做双成。”

                        ——鱼玄机《寓言》

   这两句诗最明白的表现了诗人作为女道士的复杂思想，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又不得不为的人生矛盾和悲凉。入道是为了在清虚之中寻求心灵的抚慰，可入道并不能抗拒情感和生活长期积淀的重压。盛衰之间可以看见人的本心，然而看到了也于事无补，她对入道看得很清楚、很明智。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象道教传说中的双成那样羽化成仙。人生不过是匆匆的过客，繁华如一梦，之所以志慕清虚百折不回，是因为除了道教这样一个空间，她更无立足之地。

   玄机的诗淋漓尽致地抒写了她作为女诗人的情绪体验。生存的苦难、情感的困惑、无路的彷徨都还是女诗人作为人类的痛苦，而只有精神的伤感才是女性作为个体最真实的心灵体验，是她最丰富、最美丽的生命风景。这种伤感情绪绝对是个人的，是她走出现实生活的范畴，审视个体的内心世界时所感受到的一种切肤之痛。它来自于女性的本性，使她们常常处于一种难以与他人对话的孤立状态。由于生活空间和心理空间的相对狭隘，玄机很少象同时代的男性大诗人一样去深入思索整个人生的缺憾，独具伤感与悲凉气质的她只是反复咀嚼身边具体的痛苦，并将它视为整个世界。春夏秋冬、风花雪月，离愁别恨在她心中都可以溶于愁，化为愁。玄机的精神世界就是一个生与苦、情和愁、探索与超越交织的忧伤的世界。那伤感虽然时而浓郁、时而清淡，偶然间地可能潜伏起来，但它终究萦绕在女诗人的心头从未消失。伤感抑郁在她诗作情绪色彩中呈现出明显的主导地位，那偶一有之的欢快愉悦、愤懑慷慨，几乎完全淹没在其中了。

   玄机在尘世追寻着精神的家园。她对人间温爱的争取是那样的强烈。玄机《暮春即事》云：

   “深巷穷门少侣俦，阮郎唯有梦中留。香飘罗绮谁家席，风送歌声何处楼。街近鼓鼙喧晓睡，庭闲鹊语乱春愁。安能追逐人间事，万里身同不系舟。”

   诗歌开篇就说“少侣俦”，说明玄机对爱情与精神伴侣的寻求。“深巷穷门”的冷清生活与“香飘罗绮”、“风送歌声”、“鼓鼙喧腾”的繁华红尘形成鲜明对比。空寂闲庭、疏食淡饭还能让人寂寞的苦守，可人间温馨的家庭生活、甜蜜的爱情欢乐却激起了玄机无边的春愁。玄机为阮郎难遇、难留而哀伤，梦去无痕，阮郎何处觅？诗中的“近”字点出了玄机对咫尺的红尘生活的眷恋，她愿去追逐那人生切实的快乐，而不是在黄卷青灯中愁白少年头。

   幸福不可觅，真情不可求！对真情与幸福强烈地渴求重重地刺激着玄机个体审美的痛苦。“睡觉莫言云去处，残灯一盏野蛾飞” ，野蛾扑灯一样的追求让爱人与被人爱的渴望排斥了寻找归宿的女性的“功利”的目的。“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则强烈地表达女诗人渴望真正爱情的呼吁。然而，无人认识她的价值，无人珍爱她的情感与生命。玄机在《卖残牡丹》里云：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春天即将过去，残牡丹频频落花，芳意暗消，但无人来买，牡丹只有临风兴叹。为什么无人光顾呢？“价高”、“香甚”，与凡夫俗子拉开了差距，“红英”、“翠叶”又不曾引得王孙垂顾。高低不成，美好的芳华被白白地耽搁。这首诗表面上说花，其实是诗人自怜自惜的慨叹。诗人丽质被弃、才华被掩，她的命运正如春天里这株无人赏识、无人怜惜的残牡丹。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经历了太多美与真的践踏，玄机终于呐喊出了她心中的愁闷与悲愤。这是一种幡然醒悟，这样的幡然醒悟是一次思想的飞跃。不过这种飞跃付出了巨大而惨痛的代价，它是心中无限苦痛与悲愁的宣泄与升华。

   玄机曾有梦，曾有过对生的忧郁，曾有过对美的撞击，但一切都成了千年历史烟云中的一声叹息：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做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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