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小校场年画中的江南蚕丝业
自唐以降,随着五代十国连年战乱及其后宋朝迁都南下,中国经济经历了一次自北向南的重心转移,从此,吴越地区一改以往偏远落后的局面,一举成为朝廷最主要的赋税来源,被称为“鱼米之乡”。但其实“鱼米”之外,蚕丝业的后来居上才是江南经济腾飞的决定性因素,小小一枚蚕茧俨然已成为江南一地的经济命脉。这一现象在民间年画中同样有所反映,在尚存世的数百幅小校场年画中,和蚕有关的就多达十余幅。这些画或描绘养蚕过程,或刻画蚕花娘娘,或祈祷丰年收成,把浓浓的民俗浸润在饱含期冀的吉祥时令画中,绘成了一派江南蚕丝业盛景。让我们看图说话,以这一幅幅上海小校场年画为标本,细细品说江南养蚕风俗。江南蚕神马头娘
首先来看上洋筠香斋出品的《春蚕胜意》和吴文艺出品的《蚕花茂盛》。虽是不同年画商出品,但画面内容大致相同,皆是一妙龄少女骑在马上,身后锦旗飘荡,上书“马”字,只是方向恰恰相反,乍一看,很像是一组对画。那么,这位明眸善睐的少女究竟是何人?和马有什么关系?又如何能保佑“蚕花茂盛”呢?我们都知道,养蚕是一件非常辛劳而高风险的农活,整个过程充满了很多不确定因素,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造成欠收,因此在没有科学方法可以抵御这些不确定因素之前,蚕农们只能依靠全能的蚕神,祈祷风调雨顺,蚕丝丰收。《春蚕胜意》和《蚕花茂盛》这两幅画就反映了江南地区的蚕神崇拜现象,细致刻画了蚕农心中敬若神明的蚕花娘娘,每到养蚕时节,蚕农都会在家中张贴这类年画,以祈平安。
在中国,被誉为蚕神的有好几位。最古老的是嫘祖信仰,主要在北方比较盛行;江南一带,蚕神庙中奉祀的一般都是马头娘、马明菩萨,其形象多为一女人披马皮,或一女人骑马,即《春蚕胜意》《蚕花茂盛》两幅画中骑在马上的少女。至于为什么蚕和马会有联系,有人说因为蚕身柔婉而头似马,即“蚕与马同气”。但蚕与马真正开始结合,并造出人身马首的蚕马神,则始于一则流传广泛的民间故事。晋人干宝编著的《搜神记》卷十四中对其有详细记载,翻译如下:
太古时,有个做官的人远征在外,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女儿。有一匹公马,由女儿亲自饲养。女儿独身一人,寂寞无聊,思念父亲,就开玩笑对马说:“你能为我接父亲回来,我就嫁给你。”那马听到这话以后,挣断缰绳奔去……父亲因为畜牲这样通人性很不平常,喂养它格外丰厚,但是马却不肯吃。每看见女儿进出,它就又喜又怒,显得十分兴奋,用蹄叩地,像这样不止一次。父亲感到奇怪,暗地里问女儿怎么回事。女儿把经过一一说了。父亲说:“这事不要再讲了,人家知道了,丢咱家的脸,你暂且不要出入。”于是用弩把马射死,把马皮曝晒在庭院里。父亲再次出征,女儿与邻家的姑娘在马皮附近游玩,用脚踩着马皮说:“你是畜生,还想娶人做媳妇吗?招来屠宰剥皮,何苦呢?”话还没说完,马皮突然竖起,把女儿卷起就走……过了几天,一棵大树的枝叶间,女儿和马皮已经化成了蚕,在树上作茧。这茧又厚又大,与平常的蚕不一样。邻家的妇女取来喂养,收到的丝多出几倍,于是就把这种树称为桑。桑是丧的意思。从此,百姓竞相种桑养蚕,今世所养的就是。
魏晋以后,此故事广泛流传,逐渐形成祭祀“马头娘”的风俗,既有设立小庙专门奉祀的,也有在蚕农家中奉祀的。祭祀定于农历十二月十二举行,据说这天是蚕花娘娘的生日。江南各地的祭祀活动也各不相同,难以尽述。除了蚕花娘娘生日这天,也有在清明前后,即蚁蚕孵出这一天,奉祀蚕神的,俗称“祭蚕神”;有做丝完毕、采茧以后,奉祀蚕神的,俗称“谢蚕神”。小满前后,苏州先蚕庙还会演剧三日祀蚕神,男妇观者,热闹异常。
除了祭祀蚕神,还有各种各样祈愿蚕花茂盛的风俗活动,如戴蚕花、接蚕花、扫蚕花地等等,还催生了蚕猫这一富有民俗特色的避邪物。对于蚕农来说,最痛恨的动物莫过于老鼠,因为老鼠不仅喜欢吃蚕,还要咬蚕种纸,咬蚕茧,而老鼠的天敌就是猫,所以杭嘉湖一带的蚕农几乎家家都养猫,而且在养蚕之初打扫蚕室时,也很注意堵塞鼠洞。然而,似乎还嫌不够,一般蚕农还会上街买一两只泥塑彩绘的蚕猫放在蚕室里,或者买两张印有蚕猫的糊荙纸贴在衬幼蚕的蚕荙上,这才安心。也有的蚕猫图是印在白色宣纸上张贴在蚕室墙壁上的,小校场年画中三幅画有蚕猫、取名《蚕猫茂盛》的画都属此列。这几幅图虽然构图、设色略有差异,但在意象上却如出一辙:硕大的蚕猫、飞舞的蝴蝶、盛开的蚕花,满满的画面充满吉祥之感,在祈愿蚕花茂盛之余,取其耄耋(猫蝶)富贵的谐音,寄托长寿延年的祝愿。
小小蚕丝大生意
说完这几幅寓意吉祥的《蚕花茂盛》,我们再来看一幅孙文雅店铺出品的《蚕花茂盛》,与前几幅从多个角度反映民间蚕神信仰不同,此画让我们对彼时蚕农生活有了直观感受。这幅画截取养蚕过程中几个重要阶段蚕种、上山、收茧、烘茧、收子,细致描绘,糅合成画,完整地展现了蚕农繁忙辛劳的农作生活。从做种到缫丝,蚕农无不亲力亲为。自清朝后期,这一[url=http://news.hexun.com/company][color=#0000ff]产业[/color][/url]有了更多细分,很多蚕农不再做种而直接从市场采购,桑叶也直接从叶商处购买。而更大的推进动力来自于1843年的上海开埠。从前江南生产的蚕丝主要用于内需,只有很少一部分运输到广州出口,但自上海开埠后,因其地理位置贴近江南传统产丝区,水路运输非常便捷而廉价,蚕丝贸易中心迅速由广州转移到上海。1845年到1853年,上海生丝出口量迅速由5146担上升到68776担,而同期广州的出口量则从5430担下降到3662担,但与出口量日益增长相对应的,却是生丝价格的一路下跌,从1867年每担407两直降到1886年每担294两。这里就要提到一个在小校场年画中出现过的人物,即《清朝活财神大开聚美厅》中描绘的“活财神”[url=http://renwu.hexun.com/figure_4735.shtml][color=#0000ff]胡雪岩[/color][/url]。胡雪岩乃晚清著名商人,初时以钱庄起家,后协助左宗棠开办企业,将经营范围扩至丝、茶出口及外国机器、军火进口等,至同治十一年(1872年),其下阜康钱庄支店达20多处,遍及大江南北,资金2000万余两,田地万亩。《清朝活财神大开聚美厅》描写的是事业正如日中天的胡雪岩,威仪地端坐厅堂,旁有江南各地乃至东西洋美女为其吹拉弹唱助兴。这位“活财神”最后竟也落得家财散尽、抑郁而终的惨剧,导火索正是生丝贸易。光绪八年(1882年),胡雪岩在上海开办蚕丝厂,耗银2000万两,生丝价格日跌,据他观察,主要原因是华商各自为战,被洋人控制了价格权。于是百年企业史上,第一场中外大商战开始。先是胡雪岩高价收购当年出产新丝,无一漏脱,外商想买一斤一两而莫得,无奈之下向胡说愿加利一千万两如数转买此丝,胡非要一千二百万两不可。正当双方都达到忍耐极限,胜负立判之时,中法战争爆发,市面突变。危急时,国内丝商未能团结一致,新丝仍为外商所收,胡无法,反而重求外商收购旧丝,外商趁机杀价。胡考虑旧丝如再存放定会变质无用,不得已只能如数卖给外商,亏损银两达八百万。屋漏偏逢连夜雨,先前胡雪岩曾代上海道邵小邨向外商借过一笔款子,刚好到期,外商怎肯放过担保人胡雪岩,逼胡代为偿还。各地钱庄资金周转不灵,胡雪岩营丝亏本风声迅速传开,迎来了各国各地大规模的挤兑风潮。十一月,各地商号倒闭,家产变卖。接着,慈禧太后下令革职查抄,严追治罪。悲愤中,胡雪岩于光绪十一年(1885年)去世。
百年之前缫丝厂
这场中外商战终以胡雪岩的全盘落败而落幕,连胡雪岩这样家财万贯、背靠大山的“红顶商人”都斗不过洋商,洋人对华商的全面压制由此可见一斑。然而,洋商对中国的盘剥让人切齿生恨,但是由于洋商进驻而带来的生产技术的革新却是值得肯定的,缫丝厂的开办就是对传统蚕丝产业的一次巨大改革。已知的上海第一家缫丝厂,是1862年由怡和洋行创办的,但很快就宣告倒闭。其后,旗昌丝厂、怡和丝厂、公和永丝厂相继开办,虽然面临技术工人缺乏和生丝销路问题等诸多困难,但都度过了艰难的创业期。到1901年,上海共有23~28家缫丝厂,7800~7900部缫丝车,平均每厂278~340部。
小校场年画中有一幅《湖丝厂放工抢亲图》,此画重点刻画一种戏谑的滑稽场面,而非展现丝厂本身,却依然可以从中追寻到当年丝厂的一些特色。首先不管缫丝厂从何地采购鲜茧,都要标榜自己所产生丝为“湖丝”(浙江湖州府出产的蚕丝),皆因自明代起湖州蚕丝就以其上佳质地声名在外,其中又以产于乡村市镇七里(辑里)村的蚕丝质量最佳,被称为“辑里丝”,在市场上很受欢迎,比一般丝价为贵,时长日久,“湖丝”就成了上等蚕丝的代名词。其次,从画中湖丝厂厂房墙上可见“英商伦华丝厂”几个大字,其实这个丝厂是华商叶澄衷于1893年投资开办的。虽然最早的几家缫丝厂确由外商投资开设,但在世纪递嬗时外商投资的重要性迅速减退,那时大多数外国丝厂转到了中国人的控制之下。1911年,上海丝厂中仅有5家为欧洲人所有,西方所有权往往是名义上的,因为中国的所有者和投资者会使用西方名称和商标做挡箭牌,这样做的目的,部分是希望受到通商口岸企业的治外法权保护,部分是为了取得使用为外国市场所熟悉的西方商标的优势。当买办或官员开始接管一家丝厂的所有权时,他们往往设法隐瞒事实,使它保持着仍为西方人拥有的外观。再次,从这张图中还可以看出,当时在丝厂工作的几乎都是女工,这和《蚕花茂盛》系列图中蚕农无一例外都是女性如出一辙,所谓“男耕女织”,养蚕丝织历来被看作女子之事,连蚕神也是女性,近代丝厂以女工为主也就不足为奇了。
后记
当然,缫丝厂的特色远不止以上几点,对蚕丝工业的冲击更是影响深远,而蚕丝业在中国近代工业发展中的地位也是一言难尽。小校场年画中表现的,只是江南蚕丝业的若干侧面,但仅只这些侧面,已经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关乎经济、文化、民俗等多个方面的议题,而虽然仅凭这些《蚕花茂盛》年画不可能廓清彼时江南蚕丝业全貌,却是绝佳的图片资料,对于依靠文字、数据、表格谱写而成的近代蚕丝史,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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